清代绵延200年、长达万里的茶叶之路,在中国运输史、茶叶史、东方文明史和国际贸易史上都写下了浓重的一笔。在这条茶路上,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史迹——
继汉唐丝路后,清代绵延200年、长达万里的茶叶之路,是中华民族又一彪炳史册的遗迹。丝绸之路跨越亚欧大陆,传播了中华文化,牵系了亚欧各国与中国的友好往来。茶叶之路纵贯戈壁大漠,连结东亚西欧,输送了华夏特产,弘扬了神州赤子和谐友善、勤劳勇敢的民族精神。茶叶之路是晋商外贸活动的大手笔,是在封建王朝时代难能可贵的民间远途商贸,是突破统治者禁锢的卓有成效的市场运作,是儒商义利兼顾的商业文化的真实展示。晋商两个多世纪内,运往俄国的茶叶累计达25万吨以上,经济总价值至少合100万两黄金。这在中国运输史、茶叶史、东方文明史和国际贸易史上都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笔者于2001年和2007年对茶路进行了两番考察,在当年的茶山、道路、作坊和会馆,寻访到许多零散的晋商贩运买卖茶叶的史迹,同时也了解到一些散落在万里茶路上晋商的其他遗踪。在这条艰难而气势磅礴的茶路上,有成功者留下的辉煌足迹,也有失败者落魄落难后的泪痕。虽然时隔百年,不少情景已难以理清脉络,但却能发现其中鲜为人知的史实。
闽赣交界分水关的孤魂碑
闽赣交界的分水关一带,百年前的茶路绝大部分已被省道、国道和高速公路所覆盖,在人迹罕至的山谷中,断断续续还能见到一些青石或鹅卵石铺成的老路。稍稍观察一下,就能清楚地看到石面依然光滑,有的明显下凹,这是数百年脚底板摩擦的痕迹。有些石路上,还保留着清晰的凹槽,这是当年运茶的独轮车(当地叫鸡公车)碾压百年的车辙。与当地的村民谈起,他们记得,祖辈曾说那时运茶的脚夫和鸡公车整天经过,有时彻夜能听到车轮声和喧哗声。
2001年春,在一条山路旁的小片稻田里,笔者见到过一块斜插田中的碑石,二尺来高,宽、厚均约七寸左右,锤凿粗糙,正面有“孤魂”两个大字,右上方刻“光绪六年”,仅此而已。据村民讲,这是外来的客商(大多是晋商)死在途中,大约身上带着点银两,附近的乡绅们就把他草草掩埋,简单立个碑,等他的家人来取回尸骨。
2007年春,笔者再去找那块碑石时,找不到了。当地向导却找到了另一通石碑,这是一通加工比较精致的真正的碑,高三尺多,宽近二尺,厚约四寸,石料较好。碑正中有“孤魂总祭”四字,右上方有“大清光绪六年春月立”等字,简述了掩埋荒郊野骨的行善积德之举和所用银两,左边下方有童松祥和童顺祥二人的姓名。联想起曾经见过的“孤魂”碑石,感到被掩埋的客商固然是远方的“孤魂”,但当年晋商在万里茶路上客死数千里之外,尸骨不能还乡的“野鬼”其实并非罕见。既有“总祭”,那就必然是不好计数了,只好捡到一处,为他们集体埋葬,共同祭奠一番。
在数百年的茶路上,特别是在闽北的荒山野岭之中,晋商大军中,因水土不服致病无医者、因中暑未能及时救治者、因被蛇咬中毒而丧命者、因劳累不堪而伏地不起者,究竟会有多少?晋商在万里茶路上付出过怎样惨痛的代价,此碑可谓一个真实的见证!
张家口的“孤魂庙”
在晋商发迹之地张家口,现在市区北部有一条千米长的大街叫“古宏庙街”,街西黄土场西北山脚下有座“古宏庙”。“古宏庙”是今天的名称,过去就叫“孤魂庙”。街以庙名,庙为“孤魂”而建。庙的附近是当年埋葬客死东口的山西人的“义地”。张家口市的史籍对此有如下记载:“来张家口淘金的山西人,成功者固然名扬四海,最终衣锦还乡。可因天灾人祸、经营失误诸原因造成血本无归而破产倒闭,最终穷困潦倒,流落街头,饿死冻死的山西人也为数不少。”
当地人说,管理这片“义地”的机构叫“晋义社”,这是晋商专门收尸的公益社团。他们一旦听说有死去的山西人无人收尸,就派上牛车带张席子去把死者卷起来,拉到“义地”掩埋,然后在坟堆上插块木板,尽其所知写明死者姓名、籍贯、去世时间等,以备其家人前来认尸。收集的尸骨多了,其中也有许多无人认领者,晋义社为不使这些“野鬼”四处游荡,就特地修了一座“孤魂庙”。每年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等几个“鬼节”,举行集体祭奠。河北万全县今存一通石碑,碑文证实直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晋义社还有这种丧葬和祭奠活动,祭品的糕点和肉食由张家口晋商各户提供。
张家口的“孤魂庙”,与武夷山的“孤魂碑”,都是清代晋商鲜为人知的遗踪。在数以万计的山西商人中,成大业者终究还是少数,业绩平平、维持温饱者大约还是多数,而更有一些走出黄土地后,在异地他乡成为“孤魂野鬼”,甚至成为被族人忘却的远行者。由此可见,晋商不平凡的辉煌历程中,又包含了多少凄凉的故事!
汉水古堤与雁门关
在湖北,襄樊是仅次于汉口的茶路商埠,又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现在的襄樊第二中学,就建在原“山陕会馆”的遗址上。会馆南傍汉水,建筑十分精美。距会馆不远有座“米(芾)公祠”,庭院内保存许多碑碣,笔者意外地发现了清道光十年(1830年)和二十九年(1849年)的两通石碑,两碑分别记载了堤坝年久失修,汉水泛滥成灾,为此集资进行局部重修和为巩固城防修筑樊城炮岸之事。碑阴铭刻着数百个捐资的商号名称和个人姓名,两通碑上赫然居于首位的都是“山陕会馆”,其捐银远远超过武昌、江西、汉阳、福建、江苏、湖南各会馆和广东公号,总额竟是徽州会馆的三倍多!
笔者后来又走访了代县的雁门关。在关上仅存的9通石碑中,见到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宣统元年(1909年)和宣统二年(1910年)的“重修雁门关道路布施碑”,宣统年间的重修资金是由一位名为善全的禅师募化的。在这些石碑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张家口266家晋商商号的名称,此外还有山西代州、岱岳、祁县等和今属内蒙古的包头、多伦诺尔等及河北万全县、江西河口镇等数十家晋商商号名称。碑上的商号名称绝大部分是陌生的,但也能找出不少榆次常家、太谷曹家、祁县乔家等商号或票号。
从米公祠和雁门关上的碑记能够看出,昔日茶路上的晋商,也曾把很大一笔资金用于所在地的堤坝修缮、城防建筑和所经道路的维修等公益事业,从鼎盛期的清道光年间直至衰落期的宣统年间,不论是官方索要,还是僧人上门,一概热心捐助,始终不渝。
鄂豫两省的关帝庙
笔者从湖北到河南,沿茶路所见山陕会馆和关帝庙的遗址,数量之多,颇感意外。在湖北,汉口曾有全国最大的山陕会馆(西关帝庙),溯汉水而上,有仙桃市岳口镇山陕会馆(春秋阁)、荆州关帝庙等五六座会馆;到河南,有唐河县源潭镇山陕会馆(唐河第二高中)、社旗山陕会馆(关帝庙)等近十座会馆。这些山陕会馆有的在省城、府治、州治和县城,还有的竟在村镇;有的既称会馆亦称关帝庙,有的只称关帝庙;有的保存较好,有的已仅剩残迹,而有的已难觅踪影。
在所见的山陕会馆中,保存最好、规模最大的无疑是社旗县的关帝庙。社旗县原名为赊起店,百年前曾是晋商由江汉水路转往中原陆路的“水旱码头”。那时由襄樊逆流而上的茶船,经唐河能上驶至社旗县城附近的赵河,在这里卸货上岸,改用大车运载。山陕会馆的老顾问告诉笔者,清代赊店曾有几万人口,好几十家货栈和客店,一年四季商旅络绎不绝,号称“天下第一店”。笔者还发现全国再无以“赊”命名的城镇,与当地人谈起,都认为古时商旅常年往返,与这里的店家非常熟悉,彼此诚信相处,客商遇有急难,往往向店主“赊起”盘缠,有时数月归还,有时隔年送来,于是就被客商称为“赊起店”或“赊店”了。后来,赵河的水越来越少,竟连小腿也淹不住了,再加平汉铁路修通,赊店的交通作用失去了,辉煌的岁月成了难以再现的历史。上世纪50年代,“赊起店”改名为“社旗”。
襄城县的晋商宅院
河南襄城县,位于南阳至许昌的必经之地,曾是清代晋商茶路之要津。在县志办刘天义先生的建议下,笔者去县城河西小学附近看了看晋商留下的宅院。其实院落已于前几年被拆毁了,现在只留一座五大间的三层古式砖楼。从楼的建筑格式来看,令人想到太谷曹家“三多堂”的主楼,气势或许稍有逊色,但在当地就显得相当“威风”。一位古稀老人告诉笔者,祖上说这是一位在襄城经商的山西人修的,修起时间不长就“民国”了。老富商其实也没住多少年,回山西时病死在黄河边。儿子吃喝嫖赌,挥金如土,没多久就把宅院卖了,最后沿街乞讨,不知死到何处。
笔者由此想到:在张家口的“古宏庙”里,其实也会有一些走向堕落的晋商或他们的儿孙,一旦发了财,或仗着父辈的资产,就沉迷酒色,狂嫖滥赌,特别是染上毒瘾,不能自拔,终至自毁身家,踏上不归之途。
晋商的诚信、拼搏、节俭,是他们成功的要诀,是后人应该代代传承的;而晋商中许多人的失败教训,尤其是致富后的骄奢淫逸、穷奢极欲,如介休北贾的侯奎、北辛武的冀惟聪(“灵哥”)和榆次聂店的王金寿(“赶不上”)等,醉生梦死,暴殄天物,家毁人亡,更值得后人引以为戒,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