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和俄罗斯的历史特别是商贸史来说,“万里茶道”绝对是个史无前例的重要事件。想象一下:在那样原始落后的物质条件下,一个穿越明、清、民国三个朝代,纵横中、俄、蒙三个国家,跋涉11000多公里艰难险阻,长达两个半世纪的商贸和物流活动,带动了无数个行业和产业的发展,动员了数百万民众参与,涉及到官、商、民方方面面的人群,用尽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由此诞生了沿线上百个市镇,影响遍及亚欧大陆甚至更广大的地区,使那些看似普通的树叶成为世界三大饮品之一。
除了这些表面的东西,“万里茶道”作为中俄商业史上最具有典型意义的商贸物流,其影响直接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化、艺术等所有社会生活领域,也给我们留下无数的物质文化遗产和丰厚的精神文化遗产,这些珍贵的遗产,今天还在为我们创造着物质财富并传承着文化共识,差不多可以用“一个商品改变世界”这样的评价来表述它。
2012年最后一个月,终于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开车走上关注已久的“万里茶道”,去寻找那魂牵梦绕的山水风光、城镇街巷、道路桥梁、乡土人情,去寻找几百年前这条路上那些人们的艰辛和成功,生命和感悟,欢乐和悲伤。
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它在时间和地理上的起点是怎样的?对我这样的追寻者来说,应该是最神秘和最有吸引力的。所以,福建的武夷山自然是最先到达的地方。从白雪皑皑的北疆呼和浩特到绿色苍翠的南垂武夷山,是一个用三、四天时间经历一年四季的体验,风雪弥漫到烟雨朦胧、秋高气爽到汗流浃背,差不多每天都要感受几个月的气候变化过程。
万里茶道为什么从武夷山开始?只有来到这里的人才能感同身受。武夷山位于福建省北端偏西,总面积10万公顷,是喀斯特地形雄奇峻秀的丹霞地貌,气候潮湿多雨,最适合种茶,所以这里约从公元500年前左右就开始栽种茶树,随处可见茶山、茶场、茶园,武夷茶到宋代就很有名气了。所以著名文人范仲淹有:“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的诗句。这里的茶就是历史悠久、闻名遐尔的武夷岩茶。
我下午四点多到达武夷山,没有进入市区休息直奔下梅村而去。下梅村位于武夷山市东南20公里处的梅溪下游,是目前公认的万里茶道起点。在康熙初年,这里就成了重要的茶市,那些被称为“西客”的山西商人在这里设栈收购、建厂制茶,据当地资料记载,欧洲人这时也来到下梅采买茶叶。
清代的下梅,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人口稠密,丝竹悦耳,号称“鸡鸣十里街,日出千鼎烟”,穿行在高大房屋下的窄巷中,撞入眼帘的一座座古老建筑,一下就能把你的思绪带到几百年之前,让你真切的感受和想象旧日的繁华。
当溪是穿村而过的人工小运河,总长900米,当年水深数尺,溪边有当地富商邹家建的九个埠位,运茶竹筏出入自如。这条小小的溪流,曾经是清康熙年间武夷山茶市最繁华的内域水道。县志称:“每日行筏300艘,转运不绝”。茶叶乘竹筏和船出当溪顺梅溪运至赤石,而后入崇阳溪逆流北上崇安,由崇安上岸走山路运往江西铅山,再改水路向北进发,由此开始万里茶道的漫漫征途。
村中的标志性建筑是耸立在当溪边的邹氏家祠,也是武夷山境内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座祠堂建筑。最早来此办茶的是山西常家,邹氏景隆号就是山西常家最早在武夷山与当地茶商合作打造的一个茶庄号。邹氏家谱载,每年从茶叶贸易中获利百余万两白银。邹氏家祠,就是邹氏获得巨大利润后耗巨资建成的。由于地形所限,祠堂合牌楼、照壁和祠门为一体,门楼气势宏阔,砖雕图案丰富多彩。门两侧的“木本”、“水源”,是两幅篆刻横披。意思是说一个家族的繁荣昌盛,如树木一样,有赖于深深遍布在乡土中的根;又如江河之水,有赖于源头的涓涓细流,揭示了追思祖先,不能忘本的理念。
由于茶叶贸易催生了邹氏家族的财富,下梅也就成了豪宅聚集区,建筑精美的院落比比皆是。西水别业、大夫第、隐士居、景隆号这样的豪宅在下梅有70多处,到今天存世的仍有数十处。这些成千上万两白银堆砌的精致建筑遗存,使今天的下梅成为国家级的“历史文化名村”,每天都有旅游的人群出入,先辈们创造的物质文化遗产,仍是现代人获取财富的优势资源。
说到茶路的起点,星村这个地方是不能不说的。武夷山风光最美丽之所在,都集中在星村。九曲溪是运送来自桐木红茶的唯一水路。由星村沿九曲溪顺流而下的竹筏行走10余公里后,到达赤石镇。沿线除了蜿蜒的九曲溪和三十六峰绝美自然风光外,也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名胜文化长廊。有冲佑万年宫(武夷宫)旧址、朱熹讲学的紫阳书院(武夷精舍)旧址、悬崖隙洞中的千年虹桥板和架壑船棺、元代的御茶园旧址、历代摩崖题刻和具有内涵精彩的大王峰、玉女峰、天游峰、接笋峰、小桃源、水帘洞、流香涧、一线天诸名胜。
200多年间运茶的竹筏昼夜往来,不仅使这里流淌着无尽的财富,也给这里的文脉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今天,历史悠久的星村和美丽如画的九曲溪,已经成为武夷山世界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部分。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游客,每天乘竹筏飘过九曲溪时,不知能否感受得到早年茶商经过这里的豪情和快意。
还有一处清代茶市也积淀着茶叶贸易的历史,它就是昔日繁华的赤石镇。赤石古镇位于梅溪和崇阳溪的交汇处,交通条件比下梅和星村都优越,下梅和星村的茶船都要经赤石镇转运。所以星村茶市繁盛不久,离崇安15公里的赤石村就成了新的茶市。据县志记载:“盛时每日行筏300艘,转运不绝,红茶、青茶向由山西茶客到县来办,运往关外销售”。清代赤石镇街面上除了货栈和商行,赌场、烟馆、妓院通宵达旦营业,热闹非凡,被外界称为“小上海”。 清代有一首《武夷茶诗》道:“腰缠百万赴夷山,主客联欢入大关,一事相传堪告语,竹稍压得锦标还”。正是茶商们的底气和豪气的真实写照。
今日快速发展的武夷山,使赤石古镇与武夷山岩茶村连为一体了,成了极具现代化风貌的城镇,除了自然风光,这里的历史遗存已荡然无存了。
武夷山的茶叶,要进入闽赣古道,首先得从下梅、星村、赤石等处集市汇聚到崇安县城的水东码头。崇安是1989年武夷山撤县设市之前的旧称,也是当年万里茶道上第一个水运转陆运的茶叶集散地。每天从各路运来的茶叶,都要在崇安上岸并验押之后,再雇用当地茶工、车马千余人过武夷山沿著名的闽赣古道北上。
武夷山主峰黄岗山海拔两千多米,有华东第一峰之称。地势起伏剧烈,山体坡度陡峭,河流侵蚀切割强烈,闽赣古道就修在这山高坡陡、树高草密的群山之中,商人从武夷山贩茶,这是必经之路。今天,古道多数已被现代公路覆盖,只有在陡坡段和深谷中还能断续看到。当年运茶主要靠独轮车或者人挑肩扛,为了多拉货、多赚钱,商队往往超负荷背运,劳动强度之大、行路之难可想而知。日久年深,古道上大大小小的铺路石被商帮们的独轮车碾压出了深深的车辙印。离崇安县40公里的分水关是闽赣古道的一个重要关隘,站在关隘之巅可北望江西,南望福建。从康熙年间海禁以后,这里就繁忙起来了,运茶的商队昼夜不绝车轮声不断。今天,昔日人来车往的繁忙景象早已不在,但站在崎岖陡峭的古商道上,似乎还能听得到脚夫们粗重的喘息和车轮压过石块的吱吱声。
在分水关村外路边荒草中的立着一块不大的石碑,中间的四个大字是“孤魂总祭”,讲的是大清光绪六年春天的事,立碑的人的名字是童顺祥、童松祥。这是后人给死在这条山路上的商人、脚夫和车夫修建的祭拜地。
众所周知,武夷山亚热带潮湿闷热的气候,对于来自气候清爽干燥的北方人来说,实际上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商队每天都要面对毒蛇毒蝎,疫病盛行,劳累不堪,盗匪侵袭,那些因水土不服致病无医者,因中暑未能及时救治者,因劳累不堪而倒地不起者,因劫匪抢劫致死者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
运茶人所有的资产就是一根扁担一条麻绳,死者想魂归故里根本不可能,所以都是随地安葬。好在商帮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脚夫都在扁担上刻有名字、籍贯,尸体草草埋葬后就把扁担插在坟头,商队继续前行,日后家人凭扁担认亲。年复一年,沿途坟头越来越多,难以寻找和祭奠,当地乡绅童氏兄弟就把沿途尸骨收集归葬在此并建了祠立了碑。
孤魂碑后边的石头小房子就是孤魂祠,从碑上的记载看,孤魂碑和孤魂祠已立在此地120个年头了。当年茶帮路过时,都会到孤魂祠来祭奠死在异地的乡亲。近年来,开始不断有晋商的后裔从千里之外的山西来到这里祭祀先祖。在这片荒地上,原来还有不少专为客死异乡的商人所立的孤魂碑,这座碑的附近就有两座,现在都被荒草和泥土淹没了。
那些插着扁担的坟丘,与美丽如画的武夷风光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反差。不到100公里的路程,出发时的豪情就成了生离死别的悲痛!有一句古诗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做生意也如此。可见,万里茶道既是商帮开疆拓土、走向成功的荣耀之路;也是无数人尸骨不还、魂留异乡的悲壮之路。当我们感叹那些成功商人所能达到的商业高峰时,无法想象他们付出的艰辛、汗水和血泪。这通“孤魂总祭”碑,其实就是这些令人心酸落泪、思绪难平悲壮故事的记录。
过了分水关,万里茶道便进入江西铅山境内,铅山县城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水运起始点,万里茶道故事由此也将更加丰富精彩。
(作者系内蒙古草原茶路协会秘书长,原文刊载于武夷山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