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哲先生新作《茶之原乡:铁观音风土考察》,“风土”二字别有意味。“风土”原为周代籍礼中的一种仪式。籍礼是周代重要的礼制之一,于立春之日,王、公卿、大夫、百官同耕同享,其中一项重要活动便是“瞽帅音官以风土”:“瞽”这种官员和着音律,以风吹土,疏导土壤中的气脉,并使之散逸、播远。简而言之,这场仪式的三要素便是人、风、土。
一说“瞽”为周王室中的乐官,即掌握专门技艺的乐师,如“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业设虡,崇牙树羽”,他们通过乐技运转土地中的阴阳之气;铁观音之风土,茶师如瞽乐,以茶为“介体”,发散安溪乡土中的茶香;一说“瞽”为春秋史官,专司讲述讽诵历史,颇似夏代“掌道四方政事,舆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的训方氏,他们以礼乐远播大地中蕴含的气韵;《铁观音风土考察》,作者如瞽史,以文字为“介体”,挖掘并传扬安溪地方上的文气。
“风”的核心是乐,所谓“以音律省土风”。古人相信瞽乐之乐能“调阴阳,和节气”,亦如铁观音之韵,根据谢先生书中的考证,“韵者,和也,从音员声”,“声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与音乐的关系最为密切,因此,他独辟蹊径,让那难以寻找且难以捉摸的“观音韵”回归本原,以乐为喻:“在铁观音茶汤中,各种滋味互为依存,如同乐音‘相从’‘相应’,呈现出引人入胜的动人旋律,称之为‘观音韵’是最恰当不过的”。瞽史之乐则更偏重乐中的礼仪,乐为天地之和,礼为天地之序,和则百物皆化,序则群物皆别。茶人制造观音韵如谱音律调和天、地、人,文人书写观音韵如作礼乐,承载着“无茶不成礼”的安溪世道,正如作者所言,“这,是安溪铁观音的‘韵’,也是中国茶都安溪的‘韵’”。
“铁观音能种在花瓶里吗?不能。能种在屋顶上吗?不能。那么,铁观音只能种在哪里?答案是:土地。铁观音只有种在安溪的土地上,才具独特的‘观音韵’和‘圣妙香’,也才能称之为安溪铁观音,换句话讲,安溪铁观音只能产自安溪”。“安溪僻落一隅,而山产万物。厥土惟沃,掌地成田。石岩溪洞,秀丽澄莹,皆可书也”。出自“铁观音风土”篇的这两段话,实则表明安溪的土地既产铁观音,也产文章;安溪土地中的气脉通向铁观音的叶脉,也连接着地方文人学者的文脉。
谢先生将“风土”理解为人与土地的全部关系。这种关系是双向的,恰如在这场仪式中,一方面,瞽作用于土,因而有人将此解释为一种模拟巫术,模仿揭开事物表面的覆盖,使事物得以展现。茶师眼观手动、看青做青,品味茶的人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用自身的智慧、经验与悟性释放出铁观音叶片中凝聚的茶香;文人走读安溪,以文字来解读山川大地的景观,挖掘“地方与社会、国家乃至更大空间范围内的互动与流动”。而在安溪,做茶喝茶的茶人与书写地方文史的文人圈子有部分的重合,谢先生正是处在两者的交融地带,因而赋予本书双重的内涵,正如书中的剖白,它是一部关于安溪铁观音的文化传记,而这部茶的社会史可谓是安溪邑志县史的另一版本。另一方面,被风起的土可反作用于人。谢先生写道,水乡的文化,一切与水密切相关;山地的文化,则往往带有山的气质。山水茶都安溪造就了安溪人既有山地文化淳朴厚实的特质,又有河流文化流通善变的特征,祖辈长在群山丘陵中的安溪人,怀揣一棵茶种便可扬帆天下,而身处天涯海角的安溪人,却总也挥之不去家乡神灵的召唤。“安溪特殊的山川人文构造了铁观音生命轨迹的形式、意义和结构,反过来,铁观音也改变了安溪的传统经济行为和社会结构,并丰富美好了这个人类身心日益荒凉和疏离的世界”,这是对安溪风土,对它的人与土地关系的绝好解读。
“风气和则土气养”,一地的风与其土总是合配的,所以风土常指一个地方特有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例如,书中提到,在18世纪的西方社会,茶是减少劳役之苦、消除心灵创伤的饮料,是个体生命在面临被工业革命异化的危险时的疗伤之饮,以这面他者之镜反观安溪,谢先生认为茶是一种礼仪,也是构成安溪整个世界秩序的基础。它是框定亲疏远近之礼:对待客人,“主人必端出洁净茶具,煮水泡茶,以款款之礼相待。茶是上好铁观音,茶具呢,是邻县德化产的‘中国白’瓷盖瓯,只要你的茶杯刚一空,主人必定马上为你斟满清馨茶汤,一道道,让你渐入怡情悦性的佳境”;对待陌生人,“过去,许多地方在旅人经过的路旁或树下摆着一个大水桶,上面写着‘奉茶’,供行人免费饮用。比较讲究的还搭一个小棚称之为‘茶亭’”;外人转变为内人,茶也是媒介:“闽台婚嫁喜事中,茶叶是重要部分,安溪至今保存着成套仪式”。茶叶贯通安溪人的人生礼仪:“茶的仪式笼罩安溪人生存的一切时空场合,从新生儿满月用茶叶煮蛋洗澡,到人离开世间入殓装棺放入茶叶,茶叶何止是在维持一定的‘礼’?”茶在安溪人的世界里,不仅沟通人世,还联接着祖先、神、鬼的世界,无论是祖先还是孤魂野鬼,无论是佛道释这些传承自原乡文明的普遍神明,还是清水祖师、保仪尊王这些形成于安溪本土的地方神祇,茶都是人与他们交流的载体。有了茶,观音、土地公、宝仪尊王这些神明保佑茶农,关帝庇佑茶铺、茶行,虽然安溪的现实信仰中,这些神明的交织更为复杂,但总归神与人的世界以茶为媒有了交融。茶构成安溪社会中独特的“礼”,或反之,因为有了茶与礼的独特关系才成就了安溪这个独一无二的地方。
但“风土”这个仪式的本意正是要让郁结在土壤中的气挥散出来,“风”还引申出使事物播远的意义,如《晋语》:“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铁观音风土绝不局限于安溪一地,“从泉州、厦门港漂洋过海到台岛落地生根的乌龙茶,从西坪古镇草莓岭一路颠簸到武夷三峰栽种的奇兰、水仙、梅占、肉桂,从安溪繁育成功并引种到全国各大产茶区的铁观音”,可见“安溪茶叶文明的放行之远、足迹之密、影响之深”;《铁观音风土》正是基于对前者的书写,从而“风宣其德,广于四方”。茶是安溪人走出安溪的“路”,也是安溪入世界大局的代表物。例如,“茶路”篇中浓墨重彩的林朝阳,倘若没有靠卖茶赚来的十万两纹银,便不会发生他与董姓老板之间的纠葛,也就没有他发愤弃商入仕的后文,茶是林朝阳人生际遇的起点。如果没有茶,英国人便不会把从美洲弄到的白银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把从中国弄到的茶叶运回国内,而把从印度弄来的鸦片运往中国,全世界因为白银、茶叶和鸦片连接在了一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开埠,恰逢林朝阳主政潮州,他将新关选在澄海县汕头,“一个来自福建安溪的乡下人,竟以这样一棵普通的植物,以这样神奇的方式,勾连着一座特区城市的百年成长史”。林朝阳不过是谢先生笔下自古以来千千万万以这样的路走出安溪的人的缩影。而当谢先生在法国的酒庄,看到围墙外高耸的十字架,感受到那方土地上的人对于土地宗教般的敬畏、热爱和尊重时,他随之所想的是闽南信众最多、庙宇最多的土地公,是安溪茶山地头一个个土地龛、土地庙。但纵使一个围墙外立的是十字架,一个山头上供着土地公,法国人和安溪人对于“天、地、人、种”的共通认识,使双方共同沉醉于铁观音与葡萄酒的“风土”与风味之中。安溪,因铁观音的独特而与外面的世界形成差异,又因其同属自然之物与文化之物的共性而与外面的世界有了心心相惜的交流和对话。
谢先生在书中说他用一杯铁观音与广大的世界联接,而他每次饮茶,根据其子的描述,“必要先焚一线香,满室芬芳,有佛香,更有茶香。父亲煮茶沏茶比祖父讲究,家里、办公室里堆满瓶瓶罐罐,那都是他装茶的宝贝。经过繁杂的步骤,才能端出一杯完美的茶水。父亲沏茶,也写茶。他总行走于乡间,去探访茶人,追寻茶事,挖掘茶史。他把生命倾注在茶身上,虽不是茶人,他却爱茶、敬茶、奉茶”。他觉得茶给与我们“人生的庄严”,我们也应当给与茶“人性的尊严”。铁观音风土造就了这位茶人兼文人基于茶的道德文章,而他的饮茶与书写也在发掘和远播着安溪以茶为节点的风土人情。当他1999年随时任安溪最高行政长官,以最虔诚的形貌登临安溪茶风与文脉的发源地之一佛耳山时,“瞽帅音官以风土”的仪式庄严与尊严似乎又重现于闽南一隅,这或许正是理解这本书,理解闽南,理解安溪和铁观音的密码之一。 (作者系北京大学人类学系博士,现为中国华侨华人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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